等出了城，我从包裹里又拿出五十两银票递给乞丐。

“多谢你帮我解围，这是事成之后的报酬。”

他们都不知道，这是我跟乞丐的约定。

我给了他五十两银子，让他帮我演一场戏，带我离开陆府。

乞丐没有接，却抬眸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儿，忽然笑了。

“宋小姐这又是何必呢，让自己名声臭了，难道就是你想要的吗？”

从前我总是活在别人口中。

爹娘把我培养成名动上京的才女，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女子礼仪。

出嫁后我又要做端庄的贤良夫人，处处讨好婆母和夫君。

可如今我就想知道，没有了那些好名分，我又会如何？

难道我真的会活不下去吗？

事实证明并不会。

我还是我，不明真相的人并不会因此理解我，真正懂我的人，比如秋玉，她也不会因为这些坏名声而误解我。

听我说完这些，乞丐哈哈大笑，“宋小姐，你还真是个妙女子。”

我整个人都怔住了，猛然抬头，“你认识我？”

从头到尾我只暴露自己陆夫人的身份，从未跟他说过我姓宋。

乞丐把凌乱的头发抿到耳后，露出了一张真诚的面容。

“你仔细看看，还记得我吗？”

我摇头，并没有什么印象，他却说当年他乞讨在宋府门口，是我给了他一饭之恩。

乞丐干脆把破碗一扔，身上破烂的那件衣裳也脱了扔掉，拍了拍手。

“那我也不乞讨了，干脆就跟在宋小姐身旁做个护卫，你只需要管我饭就行，如何？”

我犹豫问道，“你会武功吗？”

乞丐笑着点头，“略会一二，打倒十几个人不成问题。”

我和秋玉是两个弱女子，既然决定要行走江湖，要顾及自身安全。

本想到了南方再找一位师傅教我们习武，可如今眼前有个送上门的，便点头答应了。

一路上我们坐船去了江南，下了船第一件事，便是给乞丐买了件干净衣裳。

他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，我和秋玉都愣住了，这哪里是乞丐，说是王公贵族也不过分。

“你到底是谁？”

我问他。

“我叫裴惊墨。”

乞丐笑吟吟开口，“宋娘子，早就知道你对我身份会有所怀疑，不如坦诚告诉你。”

我有点震惊，如果没记错，裴惊墨是当朝皇帝的八皇子，出了名的闲散王爷。

还没等我问起他为何会流落为乞丐，裴惊墨先把之前的遭遇和来龙去脉跟我一一说起。

“我本就无心皇位之争，为了让那几个哥哥放心，我扮成乞丐藏身，是最稳妥的方式了。”

“他们想破脑袋都想不到，当朝八皇子会是个乞丐吧。”

从那以后，裴惊墨就留在我和秋玉身边，我们一同游山玩水，他还负责教我习武。

我绣工是上京出了名的好，游历山川玩了一阵子后，在一座边陲小城开了一家绣庄。

裴惊墨会在春三月时，亲手给我做纸鸢。

也会在我生病吃药时，敏锐的察觉到我嫌药苦，每次都会提前帮我备好饴糖。

在我险些被一群歹徒劫持时，也是裴惊墨及时赶来，不顾一切将我救了回来。


“傻丫头，他们若是真知道，就该显灵来帮帮我呀。”

“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我在陆家受这种磋磨。”

六年前，是爹娘亲自为我定了这门好婚事。

他们看中陆家的前途，看中陆时序的英明俊朗和文武双全。

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，就把我嫁进陆府。

却唯独没人考虑过我。

我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会是陆家夫人，所以拼了命的学针织女工，学掌家理事，只求将来能在婆家有一席之地，得夫君看重。

却从未料想过当我嫁进来后，我的夫君不喜欢我。

他早就有了心上人，在上门下聘的时候，就看中了我的继妹宋凝玉。

大婚当夜，他把自己灌的烂醉，却将我当成宋凝玉压在身下，欺负了一遍又一遍。

他说，“要不是你，我娶回家的人就是凝玉。”

他说，“宋时姜，你这样生性无趣，和我自幼见过的女人没有区别，哪有半点凝玉的娇俏可爱？”

见我郁郁寡欢，婆母得知后拉着手宽慰我。

“世间男人都是如此，哪能不三妻四妾，朝秦暮楚？

若是将来你们有个孩子，他的心就会收一收了。”

于是我拼了命的想生个孩子，可是六年来，陆时序宿在我房里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
就算我用尽了各种偏方，吃了各种草药，都无济于事。

如今婆母刚死，陆时序就不肯再演了，公然在灵前和继妹行苟且之事。

第一次撞见时，我心痛如刀绞，可次数多了，心也就麻木了。

秋玉一如既往的端来药汤，“夫人，利孕汤熬好了，您趁热喝。”

我头也没抬，“倒了吧。”

秋玉一脸诧异，“夫人，这是您辛苦求来的方子，只要再坚持喝完最后一副，就会怀有身孕……”我面露自嘲，“倒掉吧，以后都不用了。”

第二日一大早，我脱掉披麻戴孝的缟素，换上常服，秋玉伺候我对镜梳妆。

窗外两个小丫鬟经过，叽叽喳喳的议论。

“你听说了没？

昨夜主君在灵堂要了宋二小姐，真不知道这宋二小姐到底有什么狐媚手段，竟将主君拿捏的死死的，就连这种守孝的时候，都忍不住胆敢乱来……嘘，小点声，要是让夫人听到了，她又该难过了，她对我们这么好，不该被这么欺负的。”

“切，不受夫君宠爱的后宅女人能有几时好？

夫人心软又怎样，不还是留不住男人，恐怕过几日主君就会将宋二小姐纳进门来，到那时候夫人不被休弃就不错了……”秋玉气得直跺脚，“夫人，我这就去把这两个长舌丫头教训一顿！”

却被我拦住。

我淡淡一笑，“她们说的也没错，不必理会。”

用完膳后，陆时序牵着宋凝玉回来了。

他看到我开门见山，提出要娶宋凝玉。

我答应了。

陆时序猛然抬头，语气嗤笑。

“你可听清楚了，我说的不是纳妾，而是迎娶平妻。”

“宋时姜，你之前豁出去半条命，都不肯让我纳妾，现在怎么突然答应了，你能有这么好心？”

我垂眸，陷入回忆。


陆时序抱着重伤昏迷的我回来，也只是红了眼对我说一句。

“今日多谢你救我，时姜，以后我定然会护好你的。”

他知道我喜欢扶桑花，可家里却从未出现过一朵，甚至连一只簪子，都没能主动送过我。

这样的偏爱和宠溺我从未得到过。

如今也不稀罕了。

出府当日，我把府中账本和对牌钥匙全都整理好，交给宋凝玉。

“日后，陆府一切都与我不相干了。”

宋凝玉故作善良劝我，“姐姐，爹娘已经不在人世了，你自请下堂，离开陆府，你又能到哪里去呢？”

“当初多亏了你收留我，才让我住在陆家，如今就算是你继续做陆夫人，凝玉也是不介意的，咱们姐妹二人一起服侍陆郎，岂不是两全其美吗？”

我苦笑着摇了摇头。

我宋时姜坚决不肯与人共事一夫。

这话我没说出口，开口却化成了一句祝福。

“妹妹才是主君心头的白月光，如今成全你们这对鸳鸯，也算是我功德一件了。”

说完这话我转身看向秋玉，“我们走吧。”

秋玉是我从小到大的贴身丫鬟，跟着我一起陪嫁到陆府，如今我走了自然也要带着她。

眼见我头也不回的走出陆府，陆时序只觉得内心烦躁。

“宋时姜！”

他冲着我的背影大喊。

“离开我，你顶多是个下嫁乞丐的贱命！”

“只要你跪下磕三个头，我可以允许你留在陆府做个贱妾，保你后半生安稳无忧。”

我脚步一顿，却并没有理会，而是转头看向墙外蹲着的乞丐。

我蹲下身问他，“你可愿意娶我？”

乞丐眯着眼睛，上下打量我一番，扔了破碗直接将我扛走。

身后的陆时序气炸了。

“宋时姜，你自甘下贱，是故意恶心我吗？”

“放着好端端的陆夫人不做，居然要跟一个乞丐私奔！”

他近乎嘶哑的声音中夹杂着怒意，可我却置若罔闻。

陆府门口的动静，引来了周围四邻旁观。

所有人都指指点点。

“这妇人还真是饥渴，被夫家休弃不要了，只要是个男人都敢下嫁，哪怕对方是个乞丐！”

也有人摩拳擦掌，“她还真不挑，是个男人都行，那让她看看我，行吗？”

“还有我还有我，我不比那乞丐强数倍，哈哈哈……”宋凝玉也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的看着我。

“姐姐，你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，就算是去做丫鬟仆妇也有活路，何必要委身于乞丐，这不是平白给陆府丢人吗？”

“爹娘在九泉之下，要是知道你做的肮脏事，恐怕也难以安息。”

我只是淡淡听着，心里没有半分波动。

我早就把名声抛之身外。

若是还介意这些名声，我只会像从前一样守着内心的孤傲，绝不肯同意自请下堂。

可这一次，我决定为自己而活。

我被乞丐抱在怀里，上马车之前，淡淡回头看了一眼陆时序。

“陆尚书，你我已经和离，再无半点瓜葛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。”

说完我钻进马车，让车夫行驶，身后陆时序的怒骂和呼喊都逐渐远去。


婆母病逝，夫君却和继妹在灵前苟合。

被我撞破后，他却说这是婆母的遗愿。

“母亲一直想让我娶凝玉，你这只不下蛋的鹌鹑，嫁进陆府六年肚子都没动静，早该自请下堂，别耽误了我们陆家传宗接代。”

我嗤笑一声，当场扔下一纸和离书。

他不知，当朝国师早就为我算过命。

我是天命真凰，诞下的孩子将来必是九五之尊！

嫁给陆时序这六年未有所出，只是因为他没那个富贵命。

出府那日，我在门口随便指了个乞丐：“你，可愿意娶我？”

乞丐眯着眼睛，上下打量我一番，扔了破碗直接将我扛走。

陆时序美人在怀，居高临下地嗤笑我。

“宋时姜，离开我，你顶多是个下嫁乞丐的贱命！

只要你跪下磕三个头，我可以允许你留下做个贱妾。”

可他不知道，六个月后，乞丐摇身一变成了皇帝。

金銮殿上，我身穿凤袍，接受朝臣跪拜。

前夫君跪在下首悔疯了，哭着求我再看他一眼。

……为婆母守灵三日，深夜忽然雷电交加。

我命人关窗离开片刻，回来就听到一阵暧昧的声音传来。

原本寂静的灵堂前，充斥着男女交织的压抑声。

我颤抖着手推开门，却透过门缝，看到我的夫君穿着孝服，把继妹压在棺材板上，正旁若无人的颠鸾倒凤。

宋凝玉半推半就，“陆郎，我们这样不好……怕什么？”

陆时序眼底满是情欲，似乎要将宋凝玉揉进身体里。

“凝玉，你披麻戴孝都比宋时姜好看，小妖精似的，把我的魂都勾走了。”

宋凝玉脸色潮红，勾住他脖子承欢，一道闪电的亮光下，宋凝玉目光惊恐的朝着我看过来。

她裸露在外的肩膀，轻轻颤抖，又羞又怯的指了指门口的我。

“陆郎，快停下来，姐姐看着呢……”察觉到我在，陆时序回头讥讽的看了一眼，反而更加卖力。

“爱看就让她看，在房事上她毫无情趣，正好让她跟玉儿好好学学。”

我装作没有听到他说的是我，平静开口：“既然夫君为婆母守灵，那我就先回去了。”

说完我毫不犹豫转头离开，一头扎进暴雨中，顿时清醒了很多。

我死死咬住嘴唇，很快血腥味儿在口鼻尖弥漫开来。

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。

上次在婆母的病榻前，趁着婆母睡着了，本应在旁边守孝的陆时序，躲在床幔后悄无声息的褪掉宋凝玉的衣衫。

他们交织在一起的呼吸，刺的我心口疼痛至极。

还有在无数个谎称忙公务的夜晚，陆时序埋头在书房，说是有丫鬟伺候，实际每一晚都是继妹宋凝玉在旁。

不知道我在雨中淋了多久，直到丫鬟秋玉找到我，一脸急切的将我扶回房中。

“夫人，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，淋坏了可怎么办才好？”

秋玉说着就红了眼，“主君和夫人要是知道，您嫁进陆府受了这么多委屈，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的！”

我抬眸笑了笑，擦掉秋玉脸上的泪。


往常我以为夫君是天。

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陆时序身上。

以为只要让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，我就会一直安做陆夫人的位置，会平安一生，安稳无忧。

所以宁愿留下妒妇的骂名，也不允许他纳妾，努力做好一名贤妻。

最后反倒让陆时序更加厌恶我，继妹宋凝玉憎恨我。

可如今才知道，我大错特错。

不是因为强求本就不爱我的陆时序回心转意。

而是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，本就是一个错。

我笑着抬眸，迎上陆时序质问的目光，“我没听错，夫君，我说的是我答应。”

“既然你和凝玉二人情投意合，你们的情谊将我都感动了，我又怎么会阻止？”

陆时序和宋凝玉都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我，满脸狐疑。

“姐姐，你是脑子烧糊涂了吗？”

宋凝玉上前一步要摸我额头，被我后退一步，不动声色的避开。

我平静开口，“从前是我枉做小人，陷入执念，耽误了你们二人。”

“现如今，我正要赎罪。”

说着我从袖口掏出早已写好的一纸和离书，递给陆时序。

“你我夫妻六年一无所出，反倒成了怨侣，不如就此和离，各生欢喜。”

本以为陆时序会欢喜同意，没想到他冷冷盯着我，接过和离书撕了个粉碎。

“宋时姜，你是在用和离威胁我吗？”

我刚要开口否认，陆时序冷笑中带着一丝嘲讽。

“就凭你，还没资格阻挡我做事。”

“就算是你要离开陆家，也该是你自行下堂，如今母亲病逝，你就提和离，叫外面那些人怎么议论凝玉？”

我一怔，反应过来自嘲笑了。

原来他只是在宋凝玉的名声，才撕掉和离书的。

我点了点头，“是我考虑欠妥，那就由我自请下堂吧。”

“祝你们二人百年好合，早生贵子。”

说完这话我头也不回的离开，陆时序神色复杂盯着我的背影。

他眉头紧蹙，呢喃自语。

“凝玉，我刚刚没有听错吧？

你姐姐这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居然肯同意自请下堂，她难道中邪了不成？”

宋凝玉向来嫉恨我，如今听到这话，扬起唇角，摇晃着陆时序胳膊撒娇。

“陆郎，兴许是姐姐知道无法得到你的心，终于认命，决定成全我们了呢？”

见陆时序还在望着我背影消失的方向，眉头紧锁，她顿时不乐意了。

“我不管，陆郎，你要了人家的身子，答应要给人家一个名分的。”

陆时序招架不住，笑着哄她，“好好好。”

可他脑子里回想起宋时姜决绝离去的身影，心底却涌入一股不安，仿佛什么东西要从他手指缝溜走似的。

我提出自请下堂当日，陆时序正把宋凝玉接回主院，在院子里种满她喜欢的海棠花。

“陆郎，这里再种一棵，往这边挪一挪……”望着宋凝玉满心欢喜指挥陆时序，我私心里也生出一丝羡慕来。

婚后六年，陆时序从未对我露出过这样的一面。

哪怕在狩猎场上，他因为朝政纠纷差点被杀手暗杀，我替他挡了致命的一箭。